魂归阊门

作者:wyj991108 发布日期:2025年4月26日 14:27

魂归阊门

(上海)王远鸿

    编者按:作者王远鸿是江苏射阳人,中国共产党党员;现任青海省久治县委副书记,县人民政府副县长;现年44岁。文章刊登于2015年3月15日《盐城晚报·登灜》上。

  六百多年前,在那个“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”,人声鼎沸、车船辐辏、官兵严阵。城门的司阍凶悍暴戾,把镌刻着“洪武”的大印高高举起、重重压下,整排整排为即将要迁移北去的众生刻记下命运的“钢印”。当已然宣判移民们与家乡的资产田地销去了关系,那公家人还时不时高喊:不准带谱、不准修谱、不准返回原籍!

  到处是哭泣与哀嚎。有的说是江猪(朱)吃人,不得不去江北躲避,有的说是红蝇(巾)毒蜇,不得不离苏州远去;还有的人用尖刀割裂小趾趾甲以为今后认归宗的凭据,仿佛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发生的事情。人们说“苦啊,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    六百多年前,这里是苏州的门。六百多年后,人们口耳相传着“洪武赶散”的事迹。

    就在朱元璋夺取政权之前,苏州曾被一个叫“张士诚”的起义军领袖占据。这个江北盐贩出生的草莽英雄,在境内蠲免赋税、兴修水利,发展农桑,疏浚河流,百姓得以休养生息、安居乐业。朱元璋为了统一天下,围攻苏州十月之久方才拔除,可见江南士绅对士诚的拥护。而大明建立之后,江南子弟特别是苏州百姓怀念故主的情思有增无减。

    自封明教教主的洪武大帝不能容忍,苏州方言竟然用“讲张”来逐步代替闲聊;不能容忍市民以敬香地藏菩萨的名义来祭拜小名为“九四”的敌人。一旦有不知内情的悍吏查问,百姓便说那是“久思香”乃至“狗屎香”。

    好吧。既然你们对一个盐贩如此感恩戴德,就让你们到他的盐碱之乡,去世世代代承担忠于信仰的代价!

    赶,是统治者高举的皮鞭,是原住地界刻意的重税,是不得复返的圣旨与勒令。

    散,是背井离乡的泪水,是家族四分的无奈,是试图毁人们精神家园,消解业已成形文化的专制与野蛮。

     朱元璋安顿了。苏州城二百多万民众连同松、嘉、湖、杭等地的人口涌入,给残破萧条、人烟稀少的江北带来了新的生产力。更重要的是,威胁大明之“图腾”下的小民被赶散了。周阖,是传说中的天门。可苏州移民要去的地方难道就是人间的天堂吗?

     在近乎发配的移民中,当权者关注的并不局限于城民不忠,还有对财富的巧取与豪夺。江南最富者苏州,苏州最富者闹门,如果没有富裕之家带头,又如何推动洪武“损有余以补不足”的国策践行到底。我们有理由相信,历史的推进,总有一部分人要付出牺牲和代价,只是这太苦、太难。

     苏州的移民们再见不到市井里巷的小桥流水,却要面对广袤荒芜的滩涂湿地,再听不到昆曲昆腔的水磨柔音,却要适应里下河淮调的凄切强动,再用不到发达市场的商贾淫巧,却要担忧靠天靠海的营生之计。

     他们两手空空而去,除了知道“我是谁、我从哪里来”,还能依凭什么来鼓舞起生存下去的勇气?

     显然,历史证明了他们的坚强。

     一旦“苦”成为一种心灵的动力,他们便在精神上重建起自我的家园,这使得苏州的移民有着以过去失家之苦的愿力,去承受当下生存之苦的倔强,那种张扬生命、讴歌生活之伟大的强音从不曾断绝。

     你看,走在移民队伍里的施耐庵,安居于兴化的草屋中,总结着农民起义的点滴得失,著就不朽《水浒》的千古奇说。客寓扬州的郑板桥在吟诗画竹,践行着“民于顺处皆成生之子,官到闲时更读书”的吏治哲理。迁居高邮的王念孙、王引之父子创造训诘学界双峰,正是父子俩引尧舜旧例,联阳。而在那感天动地、大悲恸天的诗剧艺术里,难道没有融入过苏州移民开创江北家园的坚忍与执着、挫折与自信奋斗与志气吗?

  六百多年过去了,江北有很大一部分人群皆称来自于阊门,可谓人才辈出。在扬州。泰州、淮安、盐城等地,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会把睡觉叫做“到苏州”。是因为即便已然扎根、认同了新的精神家园,也从来就对过去的回忆魂牵梦萦吗?

   “宋相王旦子明公苗裔大海公,居苏州三坝,任元为总镇,功封食邑千户···及明太祖征起征西蜀,居首功,封当户侯,武勇称最……

   “大海公生五子,贵一、贵二、贵三、贵四、贵五。时值洪武初年,迁吴民以实淮甸,而三公适中所迁,因是渡江而北……

    贵一(钟)公家治之北沙湾庄,次贵二公家于县治南瓦屋庄,三贵三公家于县之南楼王庄。三公者固三庄业之祖,百世不桃者也!”

    这些,是在盐阜三庄王氏宗谱里躺了150多年的文字,然而,在最近我第一次读到它时,犹如几响炸雷在我心头滚过。一直以来,我苦苦追问父辈的谜底终于揭开,一横贯时空的浩然之气终于打通。原来,盐阜三庄王氏第20世。而且在640多年前那个乌泱乌泱的赶散队伍里,也有我的先祖兄弟贵一(仲仁)公、贵二公、贵三公艰难离乡的身影。

    到了我的高祖辈,他们已从沙湾庄来到了射阳河南岸一个叫做王港(一说王家塔)的村庄。当时高祖还是一个有田有地的士绅。由于吸食鸦片,导致家业败尽、债台高筑。债主通债,约定期限,如不应允,后果不测。曾祖父出于无奈,只好带着祖父兄弟三人出逃,辗转移居上海。而曾祖母则为了施住倩主。竟在大宅自缢以相谢。据说,曾祖母生前留有一副对联,现唯知横批六字:二人债一人还!

     我十分想知晓,曾祖和祖父辈们的三兄弟,当他们向苏北的老宅投向最后一次回眸,向善良而又坚强的曾祖母致以最后一次招呼,他们与五百多年前的阊门告别,是否有着差不多同样的心境?当他们踏上向前的生活之路,当他们走向五光十色的异乡上海,他们是否从又一次“门”的告别中获取过鼓舞生活的痛苦力量!  

  那阊门大有魅力了。它似乎有着一种感化的功能。它不仅仅在诉说“你是谁,你从哪里来”,而是在指引“你是何来,你应向何处去”。我那自轩输黄帝的王氏子孙啊,你们从山西太原开枝散叶、遍布神州,在这跨越千年的旅途中,你们究竟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的“阊门”?想必正是这一次次的出发、一次次的创业。给了王姓后人不屈生活的勇气和动力,是一笔无与伦比的宝贵财富。

  我要去看看阊门。我要以一个后生晚辈的身份,去与它作一次心灵的对话。然而,在重返“阊门”的回乡之路上却绝非仅我一人。随着国家建设发展的不断推进,人与人的沟通再也不闭塞隔绝。凭借网络的便利,我不仅找到了祖父在盐城射阳的同根,更通过“盐阜三庄王氏网”圆了认祖归宗之夙愿。

    现在,越来越多的三庄王氏宗亲得以联系汇聚。古人说,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。六百多年的愿力,连接起“离乡创业”与“返乡寻根”的人伦真情。原来,“离开”是一个氏族生生不息的历史路径。因为,

    离开,似乎总不可避免;

    离开,是提醒我们从何而来的路标和印记;

    离开,会产生征服生活的强大动力;

    离开,预示着岁月推动着我们在不断向前奋进···

    离开,意味着有一种情愫将萦绕一生——归去来兮。

   心念阊门,想起先人之诗:

   独鸟下高树,退知吴苑园。凄凉千古事,日暮依阊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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